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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早,興高采烈準備回台灣。前一晚我便整理好行李。

未雨綢繆是我的習慣,跟彈盡糧絕才開始準備種米的他,個性剛好相悖。

想起船程漫長,擔心他途中肚子餓,我扭開瓦斯爐,

煮了四顆水煮蛋,待涼,裝在保鮮袋。

 

果然,什麼都還沒準備的他,氣定神閒跟同事喝到天快亮才回家,

醉醺醺倒床便睡。

來荒島生活後,假日分界線很模糊,這裡更不可能有台灣的休閒娛樂,

他所有壓力只能靠吃或抽煙發洩,衣帶漸寬是理所當然。

由於不知道體積充分擴充過後的他還穿得下哪幾件衣服,

能為他先準備好的只有內褲及盥洗用品。

心裡婆媽的擔憂著,怕他來不及準備,怕叫不醒他,我幾乎徹夜未眠。



趕在一個絕對來不及整理行李的時間點,他終於願意起床。

掙擰著一張宿醉的臉,邊刷牙邊在浴室耀武揚威的吆喝指揮:

老婆幫我拿綠色Polo衫。

老婆,趕快去收充電器啊!

老婆我褲子妳幫我拿了沒?

老婆我的噴香香咧?噴香香怎沒帶?

老婆,我的褲子啦厚,褲子快點幫我拿啊!

老婆我的隱形眼鏡呢?老婆妳怎麼還不收充電器啊?

老婆我的襪子呢?妳帶幾雙?

老婆,噴香香咧??

老婆,護照!充電器啊!襪子啊!褲子啊!

 

有時候對極愛的人也會產生極恨之情,就像這種時候。

盥洗後,他一直找不到眼鏡盒,我心裡的警報開始鳴笛。

一但他找不到某樣東西,那就意謂著,

一場驚濤駭浪的暴風雨即將將我們所處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

果然,他逐漸變形,開始像隻吃了炸藥的猴子,

在小小房間內四處暴衝,喧嚷,咆哮,噴灑無止盡的怨氣。

這情緒當然拓染到身邊的我。

 

眼鏡盒一直沒有找到,他終於爆開,大吼了一聲:幹!

我情緒的糾結也緊繃到最高點。無疑這是高壓的精神暴力。

先前他那種聒噪不安,毫無系統式的指揮,就已經夠讓人氣憤,夠讓人心神不寧了。

現在又來一記找不到眼鏡盒的高標暴怒。

他罵完,爽了,笑笑對盯著他看的我說:老婆,我不是罵妳。

 

開什麼玩笑?

房間只有我,我又不是聾子,這個負面,當然是我全盤吸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明知一早要搭船,偏要跟同事廝混到那麼晚,

然後因為睡晚了才在那裡急躁,瘋狂發飆,每次出門皆如此。

我的未雨綢繆自從跟他生活在一起,變得完全沒有意義。

那聲"幹",即使不是對我,卻已經刺破我回鄉的歡愉。

我知道那是一種宣洩,每天有太多職場上的重壓,他心裡會覺得,

為什麼連在出發前喝爛醉的自由都沒有?老子就是要喝到這麼晚,

老子就是要來不及準備然後盧小小自己的老婆,這樣老子才會爽。

堆著滿腹怨氣無處發洩已經夠可憐,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他覺得找回那一丁點主控權。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塊沒有飽和度的海綿,只會不斷地吸收對方給予的負面情緒,

儘管每次離開荒島前的這場鬧劇總讓人恨到極點,

我卻連掐出一點慓悍的反擊能力都沒有。

待上船前,他終於找到一個最正大光明的理由,堂而皇之將槍口對準我發砲。

那就是:我將行李箱的海關小鑰匙搞丟了。


如南亞大海嘯般撲蓋而來的怒意,那毒那狠,一點也不願意我有活過來的機會。

一個早上收拾行李的精神凌遲還不夠,最終還得承受這種終極酷刑。

海關小鑰匙不是重點,重點是,找到開砲的理由。

一付鑰匙就足以被人判定生死,任人萬般凌辱,何等卑微。

我的美麗新世界崩塌瓦解,灰飛湮滅,悲傷的靈魂碎裂得體無完膚。

 

漫長6、7個小時船程中,我是死的。在巴淡碼頭,我是死的。

到了新加坡碼頭,我是死的。我沒辦法吃,喝,思考。

心酸委屈著,沒辦法不這樣想:若不是那聲"幹",怎會如此驚慌突然空白?

怎會被嚇得忘記鑰匙放哪?但鑰匙又確實在我手上不見。

我變成他手裡可以殘忍虐待的死刑犯,他用眼神跟語氣殺剮了我千遍,萬遍。

在新加坡碼頭的時候,他說餓了,要吃麥當勞。

我不餓,我還是死的,我不吃。我只想要一杯魔鬼的飲料:咖啡。

 

他去點餐的時候,我在包包裡翻到早上摸黑起來煮的水煮蛋。

包包東西多,它們在塑膠袋裡被擠壓著,蛋殼已經有點碎裂,

有些蛋黃被輾成粉狀溢出,成為黏在塑膠袋上的一團渾沌。

看起來很狼狽,很像我。

我一整個心酸氾濫,酸到發疼,不知道自己為何活得這樣卑賤?

我想媽媽,想阿罵。她們在天國,是否也在為我哭泣?

不久,他端回自己的炸雞套餐,以及我的咖啡。

另外還多了一塊"榛果慕絲蛋糕"。臉很臭的推到我面前。

 

我的眼淚得要強忍才能不滾下來。

這個男人,發火的時候真的能殺人。

但即使,他的女人臭著臉說吃不下,即使他的氣還沒消還是很想掐死我,

即使這塊蛋糕的示好,可能會崩塌他威嚴的牆。

他依舊惦記著,他的女人一整天沒吃沒喝不能只喝一杯咖啡,

他的女人喝咖啡時喜歡配上一塊蛋糕。

 

之後,我們在新加坡費盡千辛萬苦找到行李箱代理商的地址,

搭計程車前往,終於配到合我們行李的海關鑰匙。

回到烏節路上,他臉上嚴峻如雕像般的線條終於變得柔和:

好啦老婆,鑰匙買到了,我原諒妳了。

止不住委屈的河殤終於潰堤,他在路邊為我擦拭憋屈了一整天心酸的眼淚。

帶我到酒吧為我開了一隻我愛的 Cloudy Bay,點了我愛的生蠔,起司跟沙拉咪。

我在烏節路某個轉角微醺,心情美麗著,等待載我們返鄉的那隻大鳥甦醒。

 

將過濾愛情的篩子仔細搖晃,留下來的,便是這種極端反差的顆粒。

愛是一種,不會因為生氣就消失的東西。

你可以生氣,但請不要絕情,如果,你真的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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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小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