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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設定每隔五分鐘重複一次鬧鈴。


07:15,AM。手機鬧鈴響第一遍。

07:20。第二遍。


卡士達跟妻子阿怒就像兩具隨意被拋擲在床上的毛絨娃娃,

毫無生氣,靜默了500年般,死寂得那麼理所當然。

唯一被驚擾的,是長毛地毯上那隻肥嘟嘟的美短六六。

六六朝鬧鈴聲響處瞄了一眼,打了個懶懶的哈欠,

扭個不一樣的姿勢,繼續把自己裹成一團毛球,

用兩隻前腳將耳朵緊緊圍住,不再理會這場喧鬧。

 

30 分,鬧鈴響第四遍。

阿怒無奈翻了白眼,用手輕拍依舊死寂的卡士達,

轉身將卡士達身上的被子捲走,矇住自己的頭,

隱忍著,小心不讓嘴裡啐出的那聲嘖發出太大聲響。

卡士達賴床的意願相當根深蒂固,阿怒這波小浪只讓他翻了個小白眼,

無法真正喚醒他。

 

45 分,第七遍。

卡士達睜開浮腫的雙眼,拿起身邊的電話,按下 dismiss。

阿怒則是相當不爽的醒了。深深瞪了卡士達那張繼續酣睡讓她覺得可恨的臉。

只有卡士達熟睡的時候,阿怒才能放心演這種獨角戲,在安全範圍內靜默的甩態。

反正是沒辦法睡了,阿怒索性起身往廚房走去。

每個清晨,都是這樣的開始。無數次響鈴,無數次 dismiss。

 

阿怒大學畢業後一直找不到適合工作,在家閒晃一年多。

阿怒的媽眼看不是辦法,要她先到舅舅經營的超市打工,

為了多攢幾毛,阿怒選擇大夜。

一晃數年,婚都結了。工作竟也就在舅舅的超市這麼定下來。

阿怒不是那種喜歡變動的人。只要不是太窘迫,她很願意一直安穩著。

舅舅看阿怒工作穩定性高,額外給了升級加薪,現在阿怒算得上是夜班的頭。

要真的憑資歷,學的跟管理根本沾不上邊,

不是因為自己舅舅,去哪找個夜班經理。

當初晚阿怒兩個月進公司的綠頭鳥,老愛講些廢話酸阿怒。

阿怒心裡想,事實就是如此,社會最不需要的,就是公平。

越需要早點學會的,就是認清事實。

你綠頭鳥服或不服都無法改變,酸溜溜過日子又能怎樣?只是折騰自己。


阿怒在超市認識半夜喝醉來熟食區買東西吃的卡士達時,還是個打工小妹。

卡士達喝得很嚴重,吐在泡麵區的地上,阿怒起先很氣惱,

她拿著清洗用具到事發地點,看見卡士達蹲跪在自己嘔吐物前方,

不斷用手將擴散開的嘔吐物聚集攏合的蠢樣,笑了。

卡士達抬頭看見阿怒,眼眶急得泛紅,

濃厚的酒氣拌著無數個對不起一起在空氣中蔓延。

 

之後,阿怒發現卡士達有事沒事就來買些生活小零碎,

明明隔壁收銀台空著,同事一直朝他喊,先生這裡可以結帳,先生,先生!

他尷尬得臉紅,卻就是硬要擠在阿怒這一道。阿怒為此被同事取笑了一陣子。

戀愛是簡單的幸福。想起婚前那些甜蜜,阿怒總會莞爾。

幸好,卡士達曾經真的這麼愛過自己。

這樣至少現在的生活還存在一絲薄弱的意義。


前陣子犯胃病,醫生吩咐不菸酒不咖啡,作息正常不要熬夜。

阿怒很懷疑,這種規條有幾個認真生活的普通人能做得到?

生活是艱難的。

阿怒知道,燃燒健康本錢永遠也換取不來某些人生下來就能擁有的奢華生活,

但換的到眼前多一些選擇,換的到家人或自己臉上開心的笑容。這就夠了。

 

阿怒早上睡前看了時鐘一眼,將近五點半。

這幾年下來,每天早上應付卡士達的賴床,比超市的工作還累上數百倍。

阿怒覺得自己的胃痛是長期無法好睡的情緒壓力,而不是日夜顛倒這個行為。


超市的工作有標準流程,有規則,有理法可循...

就像 50 隻雞要清理,裝保利龍盤,套保鮮膜,打標貼價,

該擺上架的,該收在倉庫等補前台的,進貨補貨,一道道手續很明朗,

50 隻,弄完就算完了,很清楚的段落。

但是卡士達的賴床是鋪天蓋地無止盡的延展,而且毫無規律。

這個月才過五天,每天卡士達真正起床出門上班的時間,

全都不一樣,前天甚至拖到十點才出門。

卡士達位居要職,一早找他的電話驚人的多。

鬧鈴之後的恐怖折磨,就是床頭櫃上驚天地泣鬼神的家用電話聲響。

還有永遠叮鈴不完的手機訊息,跟手機來電鈴響。

對阿怒來說,這些,是每個早晨一波波永遠轟炸不完的砲彈,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遠不會有合理停止的一刻。

對此卡士達的姿態是硬的,從不認為自己有錯,也不願意做任何讓步。

他心裡完全不感覺阿怒因為手機鬧鈴長期沒有睡好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

阿怒反覆過度的在乎,反而讓他感覺煩躁與憤怒。


卡士達處理公事很有訣竅,公司每件事情總處理得圓滿漂亮。

每天準不準時上班老闆並不在乎。甚至告訴他:事情做好才最實際。

於是漸漸的,卡士達每天上午賴在床上處理公事的態度越來越理所當然。

阿怒抱怨這樣何必調鬧鐘?他也有理由,說老闆給他臉他不能就自己不要臉。

他每天晚上都很有決心隔天七點15分一定要起床,但永遠起床的都是阿怒。

阿怒說:你這樣根本就是存心苛薄我,不願意看我好睡。

他老是趾高氣昂炫燿自己現在養活一個家根本不成問題,

說這些電話都是工作必須難道他自己願意。

藉機貶損阿怒那份爛工作有什麼好堅持,

要阿怒把工作辭了,這樣就能完全配合他的作息。

他誇張致極的膨脹讓阿怒心寒。

阿怒心想當初跟卡士達認識就在舅舅的超市,那時不爛?現在當了經理反而爛?

他越是這樣,阿怒越不敢丟掉自己的飯碗,

不給養都囂張成這樣,真要給他養還得了。


人類是唯一有語言跟文字,卻依舊完全無法溝通的動物。

一講再講,達不成共識,路便越走越死。


阿怒感覺兩人之間的某些什麼,漸漸蒸發在日常耗費心神的爭辯中。

這幾年來面對卡士達把自己當仇人這種毫不留情步步逼迫的嘴臉,

阿怒心碎而且累,漸漸的,話也就少了。

卡士達可能以為阿怒的沉默是他獲勝的證明,姿態越來越像隻變形的怪獸。

認為家不是兩個人的,是他一個人的。

就算明明有別的空間讓他去講電話,他偏偏一定要在床邊,在阿怒耳邊,

理直氣壯大聲喧嘩,跋扈的將所有聲響調到最大音量。

像感受到鬼魅的人嘴裡要唸口訣一樣,阿怒總也在心裡不斷唸著:

卡士達沒有不把我當人,他沒有不當我是人,

我仍是他最愛的妻子,他也很無奈,他很愛我。

但是阿怒漸漸發現,自己就連表示不滿的權利都被剝奪,

甚至,無聲挑根眉毛,或臉色稍微不好看,都要被卡士達攻訐到死。

 

每當阿怒從睡夢中被可怕尖銳的高分貝驚擾嚇醒,既懼且怒的掀開被子。

一轉頭總能看見卡士達好整以暇冷眼望著她,

一臉蓄勢待發等著戰鬥的表情:貴妃,我又吵醒妳啦?

她只能絕望的搖搖頭,盡量控制臉上的肌肉不要做出表情。

虛弱痛苦的用被子蒙住頭,很希望自己就這樣在被子裡頭悶死。

卡士達對阿怒營造的這些姿態,讓阿怒感覺當初以為的愛情,在日常裡死得很可悲。


要是愛死了,認了,埋了不是比較乾脆?

偏偏生活不是如此純粹,日子有憤怒悲傷,當然也存在快樂感動。

她了解,卡士達能有今天確實吃了不少苦。

也清楚,就算行為膚淺了些,卡士達身為丈夫,還是有許多優點。

人本來就複雜,世界上不會有單純的愛或恨。

只要平衡,就可以隱忍,可以退讓。直到哪天,真的滿到溢出來為止。


可阿怒心裡還是不免委屈:

就你一個人重要,我下了班可是輕手輕腳一點聲響都不敢吵你。

卡士達端著一付不屑的嘴臉訕笑:妳吵啊,我又沒要妳不出聲音,我可沒妳那麼機歪!

阿怒聽了幾次,認為卡士達的氣焰認真說來其心可議。

心死了,從此對於這件事絕口不提。

 

往往,人卡著過不去的,就是尊嚴。

看著電視新聞每天播放那些層出不窮的社會殺人案件,

那些人們驚訝咋舌的殺人理由,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瑣碎的枝微末節。

年輕膚淺的可以因為臉書上,好友一句暗示性的諷刺,

便夥同男友殘忍殺害對方。

阿怒常想,每個人其實都有殺人因子的潛在菌種,只要放在對的環境,

加些對的酵素,放進培養皿醞釀,就能強迫看似穩定的菌絲活動。

殺人當下發生的一切,對當事人來說是自然不過的,

外人因為看不見一連串醞釀變化,才會對最終產生的結果感到震驚不已。

 

 

 

__________________( 待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快速點閱第二集:鬧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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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小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