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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到了,何彬重複問過好幾次,要不要掛個電話給台灣的誰?

宜正在剥橘子,一瓣一瓣。

慢慢撕著橘子瓣上錯綜複雜的粗糙米白色纖維,宜逐一數算自己的人際關係鏈。

許久,還是連不上。過年這種節日有誰可以問候?空氣中緩緩飄散一股淡淡柑橘香。

宜是沒有家人的。

獨生女,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姊妹,很明確的孤獨狀態,何彬很清楚。

 

台灣現在有哪個誰接到自己在過年打來的越洋電話不要說高興,

就只是不要感覺突兀就好,有哪段友情能達到這種低標?

宜不是沒有朋友,有,還很多,都說很好。

但那種好又不夠滿到過年要特地從海外打電話的程度。

尤其現在智慧型手機有許多取代電話以及傳統郵件的功能,

不是特地有極其重要的事情,或是有誰死這麼嚴重的地步,

好像沒有特地從國外打電話給一個"朋友"的強烈理由。

就連朋友生孩子也一樣,在鍵盤上敲幾個文字,姑狗一張漂亮的圖片,

按下傳送鍵,就是溫暖豐厚的祝福最快速方便的表達。

透過網際網路,這個世界不再有誰迫切需要使用打電話這種通訊行為,

久了,習慣了,也就生疏了。

 

宜可以想像那個畫面:

喂,Lin,新年快樂,我是宜!

啊?宜?誰?喔!宜!嗨....宜啊?舊金山那個宜嗎?怎麼突然打給我?

喔,我不住舊金山,是在洛杉磯。

喔,我以為是舊金山,都一樣啦,都是西岸嘛!妳是想到喔?


該死的就是這句惹人厭,隱藏負面意味濃厚的"妳是想到喔"。

彷彿自己是個多沒事做,

無聊到要發瘋所以隨便找個交情不到那裡的人來打這通問候電話的人。

在何彬問她要不要打電話給台灣的誰之前,她一直在自己的節奏裡平衡悠哉著。

每天起床逗逗貓,在家裡閒晃,泡杯咖啡,

上網看看台灣新聞,寫寫部落格瀏覽一下臉書,

刷牙,洗臉,吃飯睡覺。

有時敷個臉,不過頻率不高,

因為面膜有時候會不夠用她又懶得出去買,L.A可不比台灣方便。

在台灣無論住哪,樓下一定會有兩家以上的便利商店,一進去幾乎買得到一切。

便利商店跟藥局的氾濫絕對是想念台灣的一個要素,宜覺得。

 

他們住在 L.A的偏遠郊區,都已經快離開 L.A了,

在地圖上勉强巴著外圍的一條線,硬是被圈在範圍內。

每次跟何彬到超級大,大到嚇死人的超大賣場去扛日常雜貨,宜總習慣性抓著何彬不放。

何彬去上廁所,她就扶著推車待在原地一動不敢動,有時候觀察人來人往形形色色的人,

但大部分時候,她會選擇面對商品櫃,隨便拿起一件商品,

將完全不熟悉的製作成分表上那些艱澀的英文單字,逐一仔細的瀏覽一遍,

如果何彬還沒回來,她就繼續拿起下一件商品,再重複一次核對製造成分的動作,

這讓她感覺比較安全。

她很不喜歡 L.A的小孩,無論是什麼顏色的人種,

跟他們四目相接時她總覺得這些小孩驕傲得近乎沒教養。

肆無忌憚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掃射,像一種極度無禮,無形的侵犯,

宜常不知道該怎樣回應才好。

有一次她對一個掃視自己的金髮藍眼還算可愛的小孩點頭回笑了一下,

那小孩居然一臉嫌惡的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然後就跑掉了。

宜的臉瞬間發燙,迅速轉回商品架這一邊,隨便抓起一件商品假裝瀏覽。

宜能想像那小孩跟著父母回家,

在晚餐桌上跟父母提起這件事,父母會摸摸他的頭微笑稱讚,

然後他們全家就會戴上三頂各挖了三個洞的白布罩,一家人繼續悠閒和樂的吃著晚餐。

如果他有哥哥還是妹妹,就會是四頂。

宜搖搖頭回過神,知道自己偏激了,

人在不友善的陌生裡,都習慣先以敵意豎立起一道自我保護的圍牆。

她相信那個小孩只是純粹缺乏家教,自己做了太多無謂的引申跟聯想,

她開始對何彬上廁所這麼久產生不耐煩的情緒。

還是台灣的孩子好些,會害羞,會躲到父母身後靦腆觀望,

感覺得到身為兒童該有的童稚與天真。

 

橘子吃完了,宜起身走到廚房去丟一直捏在掌心的橘子籽跟橘子皮。

何彬著實丟給她一個難題,在這之前她不需要去在乎某個久未聯絡交情普通的朋友,

會不會在幾分鐘當她撥打完電話後,在心裡認為她根本就是在異鄉被關到窮極無聊,

可憐兮兮到已經沒有人可以打問候電話了才會打給自己。

最難熬的是那種間接無聲,多餘的同情。

搬到 L.A之後她漸漸不甩那些經常用嘴巴說同情的朋友,

誰會需要這種膚淺廉價的同情?太隨便的同情等同汙辱。只不過換幾個文字包裝過,

那絕對不是關心的語言,宜心裡很亮很清楚。

可憐對方的話誰都能輕易講出口,但是這些話在當事者心裡硬拗成關心真的很勉强。

會可憐別人是因為覺得自己強大,自己不那麼悽慘,

說穿了是一種透過貶損別人,變相升級自己的暗諭。

然而表象上還是接受這是關心的說法。

決裂,還是繼續?

這有很嚴重嗎?是有一點刺人,但好像沒有很大條!所以宜選擇,繼續。

人都一樣,不管用什麼方式,戳別人的時候都講得很爽,一旦被別人釘一句可不得了。

宜很清楚規則,也很努力保持風度不去傷任何人自尊。

許多人食隨知味持續這種隱性攻擊,

女人天生就是負面性極強的動物,這種技倆幹起來不費吹灰,

她們感受得到宜的退讓。

漸漸的,宜變得不喜歡跟這些人聯繫,如果這就是最後僅存的,已經沒所謂值得不值得。


原本在某個層面她很可以趾高氣昂,不理會這些七嘴八舌,自以為是的刀光劍影,

但是,在何彬要求的一通電話之後,這種神秘的安全距離將再也不存在。

其實她大可以回覆何彬: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想要打,不要一直叫我打電話!

她甚至早就講過這句話,而且不只一次,但是何彬完全沒聽進去,

也或許是何彬真的迫切希望她能有一些屬於自己的交際。

搬來 L.A之後,何彬越來越少聽她講話了。

何彬忙,工作壓力大,又有自己的交際圈要經營。

她很清楚自己的弱勢,是被豢養的人肉寵物娃娃,最好不要有多餘惹主人討厭的行為。

某些以往的驕傲,已經在日常裡死去了。

所以連打電話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很難拒絕得理直氣壯。

她知道何彬的用意只是想要她試試他剛幫她下載好的 Viber,免費撥打國際電話。

看見何彬一臉熱忱,宜突然不忍心再用冷水潑他,

她從廚房走回來,拾起茶几上的 i-Phone

又走回廚房,一個個瀏覽起自己的手機聯絡人,找尋著也有下載 Viber 的朋友。

 

好吧!就是她了!

宜心裡有點緊張的按了播出鍵.....,

時間很久,久到宜以為線路沒有接通正鬆一口氣準備要掛掉,

就聽到接通的嘟聲,很長,很遠,

大概響了四,五聲,一個遙遠得像從清朝傳來的聲音,喊了一聲:喂~

很沒有情緒,很冷淡,聽不出喜怒哀樂,

宜直覺,毀了!

宜盡量鼓漲著乾燥的情緒,學著賣弄虛空的熱情:

喂~~JO啊,是我啊!我是宜,新年快樂!

喔,怎麼了嗎?

天啊!哪裡來的地獄使者?居然連虛偽都省略直接丟砲彈。

我是宜,妳知道我是誰嗎?宜啊!

我知道啊,怎麼了?有什麼事?

面對這種過度理智的冷箭,宜也自衛的收回滿腔虛空的熱情。

很淡但還是保持禮貌的回了句:沒事啦,只是想跟妳說聲新年快樂。

喔,妳是想到喔?

天啊!還是中箭,而且鮮血淋漓直射心臟!

最不想聽到的,還是從對方嘴裡毫不在意像毒蛇吐信一樣吐了出來。

宜慌張的回應:沒有,妳在忙是嗎?我是不是吵到妳啦?

沒有啊,沒在忙啊,只是覺得妳很奇怪沒事幹麻特地打來。還有什麼事嗎?

喔,沒事,....

那,掰囉。喔,對了,新年快樂啦。妳打來不就是要聽這一句?

嗯....我...

好啦,掰~

宜還沒來得及回上一句:掰,就聽見電話掛上的咖嚓聲。

 

宜撐著刻意膨脹的樂觀情緒到通話最後一秒。

然後在掛上電話的瞬間感覺自己像正瘋狂洩氣的氣球,

沒有方向滿室亂竄,急著將那些飽漲虛假的氣全部放掉。

認識 JOJO ……17年有了吧? 大學同學到現在,在台灣時一個月一定碰上一兩次面。

多半是因為要跟 JOJO訂購她們家的手工肥皂,

她家經營一間手工肥皂跟精油的小型工廠,透過網路跟寄賣的方式經營。

宜曾經在部落格幫她寫過推薦文章,也經常幫忙介紹朋友訂購產品,

對宜是舉手之勞,JOJO平時也很勤著聯繫,

對宜的所有細微瑣事都很認真聆聽看起來真的很關心。

每次見到她,總是笑顏逐開的跟宜閒話家常,宜一直以為彼此要好得很,

來美國前最後一次聚會JOJO還抱著宜落淚,怎麼想,這段友情應該都是真的才對。

 

來美國後漸漸疏於聯絡,JOJO的確是有些改變。

透過網路問過幾次宜還要不要繼續訂購她家的精油跟手工皂,

宜老實說光郵寄費就不划算,美國有很多好東西,以後在當地買比較方便。

之後 JOJO對於宜在臉書上的留言不再像以往那樣立即熱絡回應。

宜寫過幾次訊息跟 JOJO述說一些剛到美國時內心的煎熬,JOJO也從來沒回應過。

表象上沒有任何嫌隙,不需要任何說明,這種漸漸遙遠的距離顯得很理所當然。

但是,宜沒想過什麼時候 JOJO竟然也變成"妳是想到喔"這一區的朋友了?

 

宜想,是自己過度秤量這份友情的重量?還是兩地相隔久了真的會曬乾友誼的水分?

連她都這樣,其他人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該死!有些永遠不變的規則真的不得不相信,

千萬不要自以為能夠越軌,別人無法體會妳體會的東西。

有些人,就像何彬,很喜歡跟宜爭辯每個人都早已清楚只有何彬不知道的定律。

這世上很難的事情就是讓沒經歷過的人認同某件他沒經歷過的事,

越愚蠢的人往往越固執,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越固執的人往往越愚蠢。

在自己生命裡千古不變的公式,讓外人用莫名的方式來解套,結論就會像現在這樣尷尬。

宜從廚房訕訕走回客廳,看見何彬一臉陽光燦爛等著迎接她,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何彬問她:怎麼樣?打了嗎?打給誰?

打了,打給JOJO

她怎麼說?一定很驚喜吧?

恩,還好吧,過年了,她有點忙,沒講兩句就掛了。

喔,這樣啊,那下次等她不忙妳再打給她啊!

宜突然感覺何彬好像過度熱情的雪那瑞,而且急迫的想要把自己變成同類﹔

但宜不是,宜一直是驕傲冷漠的暹邏貓,宜只丟下一句:

何彬,打電話的事情我自己看著辦好嗎?你以後就別管了!

 

何彬天性有某種無可救藥的樂觀與正面,他看不見陰影,常常被酸了,傷害了也不自覺。

宜經常在何彬的行為裡反視自己,借用何彬的陽光照亮心裡每一個陰暗角落。

但是人間不是只有天堂,宜認為何彬也需要確切知道某些太陽底下的陰影是如何產生的。

不是今天,但或許是哪天,宜就要跟何彬好好講一講那些生命裡的灰色元素。


然後她舒服的坐到沙發,打開筆電,連上網路跟每個臉書上的朋友熱忱問好。

逐一在每個人的動態上按讚,

包括 JOJO那則說她昨天睡前又吃宵夜減肥無望的垃圾動態。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擱淺完回到海裡重獲新生的鯨魚,

每個人在這裡都好友善,氣氛也很融洽。

 

她在心裡發誓,以後無論何彬再怎麼熱切期盼,

自己再也不要打那什麼鬼電話了。絕對,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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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蝦說說話:

這篇故事原本擬定是中長篇小說,一直寫的沒有很順暢,擱淺在檔案夾裡好久。

或許開頭已經太獨立,後面的銜接變得很多餘。

乾脆大刀一剪,用極短篇的方式呈現,現代人人際關係的冷漠與疏離。

不僅止存在故事裡因為空間的限制,即便生活在同一個城市,

因為網路的方便快速,我們似乎,已經漸漸變得不會講話了。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架構,背後也沒有要表達什麼很偉大的意念,

就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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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小蝦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