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懂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還是它自己找上我的?
但是路怎麼會找人?看來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對我來說,死亡,跟快樂一樣,是抽象不具體的透明懸浮物,
感覺就在附近,但就是觸碰不到。
跟世界上很多事情一樣,當人們想認真追尋時偏偏找不到,
等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面,
它卻靜悄悄浮現在眼前,猝狹詭異對你招手。
去前夏天以前,我從沒思考過死亡這件事,我才14歲,死亡離我畢竟太遙遠。
我不像聰仔有個剛死掉沒多久的阿罵,可以很靠近觸摸死亡,嗅聞死亡的氣息。
聆聽死亡的聲音,體會圍繞在死亡週邊的所有一切。
我阿罵看起來很健康,而且嗓門很大。
每天專門用來罵我爸沒出息,或是數落我笨得像隻豬。
她每天打電話去跟職棒組頭下注簽賭,用的卻都是她口中沒出息的老爸給她的錢。
除了英文還可以之外,整體說來我的功課沒有很好,但絕對不是阿罵說的笨得像豬。
我不知道阿罵每天到底都在不開心什麼?一定要對我跟老爸大吼大叫才能過日子?
我剛出生沒多久我媽就跟我爸離婚,這些年很少跟我們聯絡,
我知道她有新的家庭,也生了新的小孩,雖然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念她,
但是我想,我想念的只不過是一個母親的形象,而不是真的思念她。
畢竟,我一出生她就滾了,從沒跟她相處過,怎麼可能對她會有印象到想念她?
我只是覺得要是有一個媽在,阿罵罵我豬的次數應該會大大減少,
甚至可能根本不會這樣罵我,雖然這種想法沒有根據,但我就是這樣深信著。
老爸有一個固定交往的女朋友,所以每個禮拜除了星期六會回家住一天,
平時幾乎都窩在那個阿姨家,每天倒霉的還是我,必須在阿罵旁邊受氣,
有時候她也是表現得很愛我的樣子,會擔心我沒吃飽飯或是身上沒零用錢,
但是這不代表她就可以一直大聲吼叫罵我是豬,
隔壁鄰居一定都聽到不要聽,我真的覺得這樣很丟臉。
總之,據我觀察,我的阿罵絕對還可以活很久很久,比很多比她年輕的人都要久。
聰仔阿罵死掉那時候,我去靈堂找過他,他臉都哭歪了,看起來像6歲小孩。
幹!我實在不知道要跟哭歪臉的他說什麼,上完香我默默在旁邊站了10幾分鐘。
當了10幾分鐘白痴,聰仔一句話都沒跟我講到,
之後我默默尷尬的走去牽腳踏車騎回家,聰仔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猜他大概也不曉得要怎麼用很悲傷的情緒應對局外人的我。
而且在他哭得歪七扭八像個幼稚園大班小孩的時候,最不想看見的人應該是我!
如果換成是我,我也不希望自己因為某件事情哭得像嬰兒的時候,
旁邊的人是聰仔。
我跟聰仔還算要好,但不是那種可以互相擦眼淚舔舐傷口的關係,
靠!想到就噁!
我們之間應該比較像是"艋舺"裡面那種一起在山裡接受搏鬥訓練,
彼此惺惺相惜的狠腳色。
聰仔這樣嚎啕大哭的樣子被我看見了,在我心裡就會烙印一個很弱的形象。
我覺得他的哭相破壞了存在我心中,跟他之間的一種聯盟關係。
我阿罵要是死了,不知道我會不會也哭得很慘?
我根本無法想像,那離我真的太遙遠。
我在心裡期望以後永遠不要再有人的誰死掉,需要我去靈堂拜拜這種事情發生。
那時候的我還很膚淺,以為死亡就是在一具已經處理過,
寂寞乾淨的屍體周圍,不間斷一直播放誦經錄音帶,
加上一連串奇怪的搖鈴聲,幾個尼姑,一堆金紙摺的元寶,
幾把拜拜用的那種香持續點燃,空氣中瀰漫的煙味滲入頭髮跟衣服纖維的最底層。
如果一直沒洗,味道會殘留到隔兩天都還聞得到。
曾經,我單純的以為,這些,就是死亡的翦影,
有時候,我很想回到當初那個單純的我,
才過了一個暑假,一切就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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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拜完聰仔阿罵,在回家的路上我有想到,
聰仔現在這樣好像有點慘,他從小一直是阿罵帶的,
聽說他爸媽因為吸毒販毒還是什麼的,反正兩個都還在坐牢,
他只有阿罵,那他阿罵現在死了,他以後怎麼辦?
我們才14歲,還不能賺錢,好像還是需要有大人在旁邊的樣子,
他應該還是有姑姑阿北什麼的吧?剛剛在靈堂好像還有看見其他大人...
聰仔跟我是小四一直到小六畢業的隔壁班同學,畢業後我們上同一所公立國中。
小學的時候我們雖然知道彼此,但是沒有特別熟。
我們兩個在學校各方面都很普通,沒有什麼任何特別讓人記得住的特點,
功課也沒有很好,運動神經也沒特別發達,很普通的人在學校幾乎是隱形的,
我們兩個就是那種隱形到連自己都快要看不見自己的普通人。
聰仔他們班有一個女生長得還不錯,好像很多人都在注意,
認識聰仔以後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顧亞寧。靠,人漂亮名字還這麼好聽!
這讓我感覺距離更加遙遠,事實上,也從沒近過就是了。
當然,她從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們的世界,似乎永遠不會有交集。
有時候我會幻想,像她長這麼漂亮,要是配上一個好笑的名字,
例如:顧人怨,顧車位,顧大便,顧狗屁,哈哈,
那在我心中的夢幻成分應該會大大減低吧?
不過哪有父母會這樣幫自己小孩取名字...
跟聰仔真正比較好,是升上國一以後,一個放學後的下午。
我們在回家路上,被三個操傢伙的高職生勒索,
書包跟制服很清楚告訴我們他們是某私立商工的學生,但是那又能怎樣?
當時我跟聰仔只是認識關係,不是好朋友,
我們兩個並沒有走在一起,只是碰巧在那個下午同時穿越同一條巷子,
有時候想想,如果當時我拐個彎走另一條路,或是先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買飲料,
也許就不會跟聰仔熟絡起來,很多後來就會有不同編寫,
這大概就是人家說的蝴蝶效應吧。
那天事情發生的時候,聰仔走在我前面,我們的距離大約有10幾步遠,
我看見他被攔下來,直覺不對勁,掉頭想走。
一轉頭迎面兩個穿著某商工相同制服的痞子,一人一手把我推倒在地。
我清楚這種時候不能過度慌張,或是表現出很害怕的樣子,
我看見聰仔很淡定,沒有多講些什麼廢話或做些多餘的動作,
心裡放下一顆心,要是他太害怕或緊張,還是愚蠢的咆哮逞英雄,
這個火圈是連我都要一起陪葬的!
當下我們面無表情,各繳了50塊,被他們嫌少,踹了幾腳,
我的臉挨了兩拳,聰仔的頭被帶頭的拿書包狠K了幾下,
他們才呼嘯離去。
沒有表情是對的,保持鎮定,氣氛才不會過度喧染,然後發生更不好的事情。
校園叢林生存守則第一條:不能讓侵略者聞到你恐懼的氣息!
我當時很高興聰仔也跟我一樣機伶,這讓我在某個角度重新認識了他。
等到確定那三個痞子走了,而且遠到根本聽不到我們聲音的距離,
我們兩個才在巷子裡狂飆他們髒話,一起罵完那些髒話的瞬間,除了很爽之外,
突然感覺有什麼很巨大的情緒,類似義氣之類的東西在我們之間膨脹得很厲害,
那次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罵有聲音的髒話,我想聰仔應該也是。
雖然後來每天罵髒話變得很無感,普通到跟喝白開水一樣,
但我們一起經歷了第一次的感覺,不會忘記。
而那個生存守則,也在不久後的後來,再一次被事實印證。
當我們在自己的人生裡扮演的角色,
不再是默不吭聲的受害者,而晉級成為別人人生的主宰者的時候。
聞到弱者瞬間激增的恐懼氣息,是一種比任何毒品都還要強烈的興奮劑,
這種興奮劑讓人感覺前所未有的權力,感覺自己無所不能,是最偉大的神。
之後我常去聰仔家打PS3,我家沒有PS3,
其實應該說我家沒有平面液晶電視,而不是沒有PS3,
我問過老爸,又不需要很多錢,
為何不換掉家裡客廳那台體積龐大的老舊映像管電視機?
我們家應該是全台灣省唯一還在客廳擺放這種老古董的家庭,
我根本沒臉邀請同學到家裡。
不想做的事,大人總有很多理由去推託,而且他們會將理由包裝得很偉大。
我說了,老爸平時都在阿姨家睡,電視反正對他不重要,
阿姨很會賺錢,家裡有一台全新的40吋液晶電視。
他們每天很爽的享受著平面電視,哪裡想得到我跟阿罵在家裡只有舊電視看的難受。
總之,後來他講了一堆廢話,說換了平面電視我就會整天玩PS3然後荒廢學業,
接著又呼巄我,說我考全班第一名他就換電視,
靠!不換就不換,講這麼多真的讓我很賭濫,
我的功課濫又不是一天兩天,玩不玩PS3根本沒差,不玩也救不起來!
再說,我怎麼可能考全班第一名?他又不是不知道!根本就是故意刁難我。
我經常會跟阿姨要錢,然後存起來,
我也知道我跟她要她一定會給我,我想她一定很愛我爸,
但是每次也只能要一兩百塊,
而且是週末他們回家住時,我幫他們去商店跑腿買東西找錢才會有。
一個星期一兩百塊,我要存到什麼時候才能買一台電視?
聰仔有一次意外的進過我家,我本來跟他約好在樓下,但是因為太久沒喝牛奶,
那天早上喝了一瓶林鳳營之後,我就一直烙賽,一直到跟他約好的時間,
我還是在馬桶上掙扎得很辛苦,聰仔在樓下等太久跑來按門鈴。
阿罵沒問過我就幫他開門了,我想到客廳那台電視,實在很不想要讓他進來!
我一邊蹲馬桶一邊聽著外面的聲音,聽見阿罵招呼他坐,
客廳就一張正對電視機,綠色皮面磨損得很嚴重的三人座沙發,
幹!聰仔一定看見了!我們家沒有平面電視!
我聽見阿罵一直安慰他,跟他說一些你阿罵死了自己要乖這種廢話,
覺得阿罵真的很煩,我在馬桶上心情很低落。
靠杯,我的賽怎麼一直拉不完啊?
那天很意外的,聰仔沒有提到電視機的事情,
也許他根本沒看見吧,沒開電視的時候,誰會去注意靜默的電視機呢?
出去鬼混了一會之後,我也就忘記這件事了。
聰仔阿罵喪事辦完以後,他輟學了,他們家突然跑來一個怪怪的表哥。
每次去他家玩PS3時就看見他表哥在餐桌喝啤酒,抽煙,
眼神詭譎一直盯著我們看,有一兩次我回望他,他也不避諱,
一付正等著我的姿態,還舉起啤酒瓶對我詭異的微笑,
我心裡有點害怕那個表哥,他的眼神比那三個高職的痞子還要陰森一千萬倍。
而且我感覺得到他洞悉得出來我故作的鎮定,他聞到我恐懼的氣息了!
不過,我錯了,聰仔表哥是個好人,
有一天聰仔說表哥做投資賺了點錢,要帶我們去吃牛排。
我真的很想去,但畢竟跟他表哥不熟,還是猶豫了很久,
聰仔說表哥指定要他帶我一起去,
原因是因為我跟聰仔是很要好的朋友而且還去給聰仔阿罵上過香。
我突然覺得聰仔阿罵在天之靈真的有在保佑我們,很慶幸自己當時有去上香,
瞬間對那些無形的神靈也突然多了幾分敬畏之心。
之後表哥便經常三不五時請我們吃好料的,
我心裡想,表哥真會投資啊,每天都在家就可以賺到錢,
我開始對他很佩服,老爸每天累得像狗一樣,
我想吃Fridays還是好一點的鐵板燒,只能挑選特定的節日偶而去一次。
老爸如果跟表哥一樣那麼會投資做生意,
就不會一直無聊的機歪我平面電視這件事了!
其實多認識就感覺,表哥只是不太愛說話,
很多誤解都是因為不熟悉,過度先入為主。
我雖然很想問表哥做的是什麼生意但是我感覺自己還不到那種程度,
不到能跟表哥平起平坐,開口問表哥這些東西的程度。
當時我們相處的氛圍的確是如此。
我偷偷問過聰仔,現在他的監護人是他表哥嗎?
但是聰仔很明顯不願意繼續談這件事,
我也沒那麼不識相繼續追問,我才不會做這麼不酷的事情!
而且,這是聰仔自己的事情,說真的我實在沒必要過問太多。
一個週末的下午,我在聰仔家看艋舺,聰仔第一次看,我是第二次了,
老爸不准我看說會學壞,所以第一次是我從網路上偷抓之後,
躲在房間像賊一樣偷看。
其實除了一些髒話,裡面教導我們的都是好事啊,
要我們對人有義氣不要當俗辣,一樣是搶地盤的殺戮歷史,
爲什麼三國就可以研讀,艋舺就會學壞?
這又是大人的狗屁!講兩句髒話就是學壞這種定義也太浮誇了,
而且我講髒話並不是看艋舺才學會的,要我們小孩不要學會,
為什麼大人還要一直講?
這次在聰仔家用平面電視的大螢幕播放DVD看得超級爽,
聰仔表哥不知道哪弄來的盜版光碟畫面超級清晰!
跟聰仔和表哥一起看的感覺,跟鎖在房間一個人看小螢幕完全不一樣!
看完,我們都很進入電影的情緒裡面,久久褪不去,
不管喝水還是尿尿,內心都不知道在彭派洶湧什麼。
聰仔表哥突然說:下禮拜帶你們去看看我投資的事業,去不去?
我心裡想的是,我們這麼小,看了能有什麼用?也沒錢投資!
表哥接著說:生意很忙我需要暑期工讀生,愛賺不賺隨便你們!
那都需要做些什麼?
我只敢問到這裡,連工時多少我都不好意思開口問,我對表哥還是很敬畏的。
但是聰仔問了:能給我們多少錢?
表哥歪嘴笑了一下,說:那要看你們工作努力到怎樣的程度,
有努力才會有收穫啊!
總之,下禮拜一起去現場看看你們就知道了!
事情好像就這樣定下來了,那天回到家我心裡還是很激盪,
泰國片"海苔億萬富翁",那個賣海苔賺好幾億的泰國男生當上總裁時是19歲,
而且他書也讀不好,誰說一定要唸書才有用?臉書創辦人大學也沒讀完啊!
我才14歲!我擁有的時間比他們多太多太多了!
老爸只會逼我,他懂個屁!
錢太好用了!有了錢,
我可以給阿罵環遊世界,她再罵我豬我可以拿鈔票塞她的嘴,想到就爽!
我要幫老爸換一台頂級休旅車,車門關上都聽不到外面聲音那種,
假日開長途全家可以舒服的坐在車上,住五星級飯店,在飯店點最高檔的料理!
當然,還可以買最新的平面電視,要80吋的!
不過客廳太小擺個80吋的電視很突兀,幾乎佔據整面牆,
這樣一想,我們家這眷村改建的國宅也得換掉了,包含所有家具!
啊,這樣需要不少錢呢!想起來多麼開心!
生命真是一連串的驚奇,誰會相信不起眼的聰仔會有這樣一個表哥!
想到平凡普通幾乎隱形的我,即將踏出不平凡的第一步,我興奮到幾乎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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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是聰仔表哥答應帶我們去現場打工的日子。
我一早換好球鞋,牙刷得特別用力,早餐都沒吃早早就到聰仔家。
沒想到表哥還在睡覺,早知道我在家就先微波阿罵冰在冰箱那兩個包子來吃。
我跟聰仔在客廳看了一會電視,沒有人敢去叫表哥起床。
不知道他是不是忘記了?這種懸浮的感覺很不舒服。
一直到過了中午,我跟聰實在餓到受不了,兩個人身上湊一湊一共才53塊,
決定去便利商店買兩包泡麵回聰仔家煮,
聰仔本來說去我家找吃的,這樣可以不用花錢,
而且我真的很想念冰箱那兩顆包子,
但是要是回家被阿罵逮住,要我幫她拖地,做家事,
還是幹嘛幹嘛的,我就沒辦法脫身了!
泡麵煮得有點爛,希哩呼嚕吃完,表哥還是沒動靜。
我跟聰仔開始拿遊戲出來打,時間一分一秒的晃過,
我打得很不安心,有點失望,覺得表哥在騙我們。
也開始後悔自己這麼輕易就相信別人,期望太大,失望就越大。
四點多,我終於放棄希望,準備閃人,
就在我走到門口去開門時,表哥從房間走出來了。
表哥穿著一件已經泛灰的白色背心,一件泛黃的白色內褲,
接近鼠蹊部位有幾個黃褐色汙點,
浮腫的臉擠得原本就小的眼睛都快看不見。
像蟄伏黑夜500年的獸突然被陽光照射,表哥眼睛瞇得很緊,
說了句:這麼早就來啦?很好!等我一下。
我想過,如果當初我稍微沒耐心一點,提早五分鐘走,
現在的我又會在哪裡?在幹什麼?
人生真的充斥許多轉戾的五分鐘。
───────────(待續)─────────────
快速點閱:少年殺手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