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傅建民獨自漫步到岸邊燠熱已散的碼頭上,點燃一根煙,
遠方海與天的際線被黑暗籠罩漸漸顯得模糊,
不過隱約還是可分辨海水的顏色比起像黑藍色絲綢的天空,更加黝暗深邃,
濃黑如墨一樣的海浪,如此寧靜令人心安,讓傅建民有股衝動想要隱沒於這股黝暗深邃中,
很多時候,念頭只是瞬間,傅建民經常也只是想想,
最終依舊選擇留下來面對酌燒炙熱痛苦不堪的靈魂,更正確的說,這並不是一種選擇,
只不過是呆在原地不動,什麼也不做繼續消極,而這又讓自己增加厭煩的感覺...
口中吐出的煙,反白於夜色,有著異於白日的神秘飄邈...
空氣潮濕帶有濃重的鹹腥味,傅建民感覺自己似乎只要伸出舌頭就可以嚐到鹽巴,
然而相較起飯桌上令人窒息的氛圍,空氣裡懸浮著的鹽讓他感到無比舒暢..
他用力大口的深呼吸,將自己吐的白煙絲也吸了進去,享受片刻的舒服自在..
打一開始,就不該答應大姑這趟家族旅遊,
職業軍人的身分要出趟國很是窒礙難行,
活了58個年頭,沒動過一絲離開那一小塊番薯島的念頭,
大姑要表哥勸說,說什麼或許這是最後一次家族聚會了,去他媽的最後一次,
傅建民又吸了口煙,瞥見自己無法伸直的左手中指,
最後一次自己這根手指還能好好伸直是什麼時候?
38歳那年在新竹上空揹著降落傘從飛機上往下跳的時候,當時左手中指還完好,
如同藝人登台表演一般,即使受了傷卻還是必須面帶笑容將秀做完,
這關係到紀錄,關係到將來,軍醫告知他不放棄隔天的傘訓,往後中指別想好了,
這就是中指的最後一次,犧牲於一場他媽的秀,而不是一場轟轟烈烈真實的戰爭,
換得一次漂亮的紀錄,之後歷經許多艱熬的時光,接受許多醜惡的黑暗,
換得退休前,肩膀上的三朵梅花,
生活,就是一場戰爭,無止無盡的戰火綿延在日常的暗潮洶湧中,
曾經深信不疑的,正是到頭來摧滅信念的鐵証,
傅建民感嘆著自己明知道人生如此嘲諷,自己的心卻不夠強硬,
例如,答應這次天殺的家族旅遊,
答應表哥跟著一干叫不出名字,比鄰居還生疏的遠親,
先到吉隆坡跟表哥會合,再轉搭私人遊艇,
到馬來西亞一個偏僻的孤島參觀大姑丈的棕櫚園,
隨行有位表哥的友人,據說是哪家醫院的院長,
傅建民感覺他像極了過度偏激的異教徒,一路上不斷對著大家宣揚養身理論,
傅建民對這些很不以為然,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一副臭皮囊,何必要違反自己心志意念苟活?
生活中無法抗拒的事情已經夠多,連吃飯睡覺都不能依順己意那還不如去死,
傅建民覺得那個什麼黎院長的長篇大論根本就是放他媽的狗屁!
他如是跟在吉隆坡接待他們的表哥私下抱怨著,表哥卻只是尷尬的訕笑沒有回答,
傅建民心裡不禁想,有錢有勢有存款有未來的人對於老死的恐懼在心頭上簡直是生了根,
他從表哥的反應裡感覺得到表哥其實已經信了黎醫師那套狗屁,也無怪乎,
像自己這種濫命一條,對於生命反而有種反璞歸真的淡定,
這一方面顯示在自己的健康報告上卻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比起痛苦的靈魂,失去健康似乎沒有什麼好值得驚慌或恐懼的,
生命似乎就要走到終點,卻從沒為了自己活過一次,
也或許是這樣,這次才願意捨棄梗在心裡的那層圭礙,第一次踏出那塊生長58年的土地...
晃了幾小時的海浪,好不容易抵達大姑丈這座棕櫚小島,
看見早已等候在島上,說話依舊那麼大嗓門的大姑,
傅建民後悔著自己真不該一時感情用事,
傅建民敢保證大姑絕對可以比自己活得更久,偏偏要說什麼最後一次,
他獨自在碼頭越想越氣,將自己的軟弱歸咎於被大姑欺騙,
畢竟經歷過這麼多,還培養不出鐵石一般的心腸,感覺似乎有點可恥,
晚餐被招待的兩瓶啤酒在胃裡起了個引子,
傅建民強烈感覺自己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需要加強...
這兩天在棕櫚加工廠裡認識了大姑孫子的同學,一個30歳左右的年輕人,
傅建民隱隱感覺這孩子跟自己很是投緣,有當年還未被生活這場戰役磨蝕時候自己的影子,
陽光,樂觀,開朗,以及一顆柔軟的心,
傅建民很想對他說,當前述三項特點被現實消磨殆盡,
僅存的那顆柔軟的心將會讓自己有多憎惡,
然而傅建民不認為以年輕人現階段的正面特質能夠輕易理解,也就不多說什麼,
餐桌上要是沒有這孩子,似乎會更難熬,
這兩天下來,似乎只有他的笑,是唯一真誠的,
傅建民壓根不想理會那些叫不出名字女性遠親的聒噪,
那些不同嘴巴吐出的每一句話,
像連隊上真槍實彈的持槍步兵對著自己扳動射擊紛飛而來的子彈,
傅建民感覺這輩子吃飯沒這麼難受過,
久未謀面的表姐高聲指揮著一切,咒罵毎個能咒罵的細節,
如果其他人是持槍步兵,表姐就是一隻威力強大的火箭炮,好死不死還坐在自己對面,
表姐身為這個企業王國的公主,這裡是她的地盤,
其實不需要如此吆喝,每個人也能尊重她的身分,
現在這樣一來,每個人表面上雖然還是和善的笑著,心裡誰不埋下厭惡的種子?
每個人被招待前來,或許心裡想的方向不一樣,事實上也是端著大姑的面子,
傅建民實在看不慣表姐的作風,更看不慣一票被錢壓著不敢吭氣的遠親,
或許她們是為了維持表象和平,管他媽去死,表象有什麼好維持的,
馬的這種氣氛老子還是快閃,悶死人了真是,於是傅建民喝完兩瓶啤酒便起身,
離座前他只對著那投緣的年輕人輕聲說了一句:我到碼頭走走...
好讓自己暫時的消失不至於造成這一群人的恐慌,
或許是自己想太多,那紛亂的場合,真有人掛意自己消失與否?傅建民懷疑著..
年輕人回應的笑容讓自己有些傷懷,有些感慨,
他想著兒子最後一次對自己這樣真誠的笑容,是什麼時候?
自己年輕時,也曾有過發生在婚後一段短暫的,自認為是轟轟烈烈的愛情,
或許,多年來壓抑在心裡頭,隱約還是一直這樣認為著,認為那是一段沒有把握住的愛情,
對於自己多年來是不是一直掛念著這件事,傅建民不願意想太多,
因為他認為,每件事都是成果論,重點是,他沒有衝動的選擇愛情,
當時終究讓自己回到正軌,堅信不移的,就是兒子一抹發自真心深愛自己的笑容,
這是家,是妻子兒子對自己無限的信任組合建構而成的合體,
對於愛情,或說是激情的放棄,在兒子仰望自己的崇拜眼神中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
傅建民驕傲著自己當年及時抗拒了感性的背叛因子,
比起多年前因病逝世的妻子,一直以來自己的確對兒子傾洩更完整的愛,
這麼說或許對亡妻不公平,然而,當初畢竟是為了兒子放棄對愛情的追求,
而妻子似乎只是為了養育兒子留下的附屬品...
如今,卻在兒子背叛婚姻的狀態下讓自己深受打擊,
他感覺兒子背叛的不只是一段婚姻,更背叛了當年扳回自己游離的心,那抹笑容的真誠,
兒子仰望的原來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崇拜,
他無法原諒兒子這個行為,自己曾經為了他而捨棄的,他竟可以這麼肆無忌憚的追求?
或許骨子裡他有一絲絲妒恨著兒子這種不顧一切,擺濫的人生,
活到現在才讓兒子教會原來不管他人死活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且更輕鬆,
那麼多年來,自己為了生活汲汲營營循規蹈舉,在每場戰役中奮懈著都成了什麼?
難道更認真生活的人就註定要悲慘的面對一場場背叛?
總之,兒子無論如何要幫小三買棟房子同居的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
徹底擊垮傅建民的信念,在他壯年的生命裡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傅建民更憎恨自己居然還是荒謬的用現在住的這房子去貸款,幫兒子付了小三房子頭期款,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房貸還要從自己每個月領的終身俸抽取一部分攤付,
傅建民根本不敢想像兒媳婦知道這件事後會有什麼反應,
自己居然成了向來鄙夷的,背叛倫理道德的一份子...
是叛軍,背叛正義的叛軍,自己被兒子牽著鼻子臨老變節,好不難堪...
20多年的職業軍人生涯真的沒有讓自己更有鐵血手腕,
他幻想過好幾回,對著兒子曉以大義一番,
而現實中的他仍只不過是個無法反抗潛意識,寵溺兒子的窩囊老爸...
不僅當老爸窩囊,生活中的大小戰役,自己總在不斷妥協,違逆己意不知為何的狀態下前進著,
年紀越大,妥協屈服的次數就越多,靈魂深處傅建民痛恨著這樣的自己,
生命這場戰役,自己輸得徹底...
他回頭望著蓋在岸邊的這座偌大的棕櫚加工廠,這是屬於大姑的城堡,
即便大姑長年生活在更熱鬧的吉隆坡,但這是屬於她的王國,
傅建民不清楚,跟兩個女人分享一個丈夫,大姑在這座金雕玉砌的城堡內,內心有多孤寂,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黑洞,為了不讓黑洞暴露在世人面前,
製造無數繽紛的假象,人工堆砌的歡樂,妄想漠視內心的悲哀覆蓋它,
每個人都忘記孤寂的黑洞只有靠真心填滿,才能弭平消失,
傅建民懷疑大姑發起這趟旅遊背後的意義只不過是想要炫富,真正的原因就是覆蓋黑洞,
他突然深深同情起大姑以及表姊,
表姊夫花名在外,表姊呲牙咧嘴的背後隱含了多少孤怨..
大姑丈另外那兩個妻子,生的兒子都很是塊料,
致使表哥在這王國中處於無足輕重的窘境,表哥內心一定也有一塊孤寂的黑洞,
傅建民無聊的憐憫在心裡發酵著,內心孤寂的人更加容易相互吸引,
而另外,不用擔負一毛錢團費也是吸引自己答應這趟旅程的其中一個原因,
基於這兩個理由,當初才會爽快的在電話裡應允表哥,
然而,親眼見識了表哥優渥的生活,以及容光煥發比自己年輕十歳以上的外貌,
傅建民才感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其實幼稚得近乎愚蠢,
落魄的王子終究還是王子,盡情的享用著物質能供應得起的快樂養分,讓表哥一家人依舊可以活得神采亦亦,
傅建民發現這世上真的還是有些人,不需要戰鬥也能生存得很好....
遠處有道人影從城堡裡往碼頭走來,傅建民以為是那投緣的小子,
直到來人走近到視線可辨認的範圍,傅建民不禁皺了下眉頭,
原來是惹人厭的黎院長,對方站定後開口詢問道:傅長官平時應該很能喝啊?
傅建民直覺黎院長又要念經,他實在忍夠了,對於生活上的大小事,
他覺得自己一直不斷在妥協,面對這個陌生人他真的不需要再包容,
於是脫口而出:是啊!老子每天晚餐都要喝上半瓶高梁,怎麼樣?你又要說對身體不好?
黎院長尷尬笑著,從運動外套口袋裡掏出一瓶啤酒遞給他,
說道:我知道兩瓶啤酒不夠你喝,呵呵,所以專程幫你多拿兩瓶過來~
儘管討厭黎院長,但是啤酒是無辜的,只要他不宣揚什麼自然食療有的沒的魔音,
和他獨處也就沒那麼糟糕...
撇開黎院長愛佈道的舉動,其實這位老兄個性還算溫良,
伴著酒精催化,似乎對方也沒那麼惹人厭了...
傅建民居然跟他聊起了深藏自己心底痛苦的淵藪:關於母親死亡的真相,
如果兒子的背叛,毀滅的是傅建民半生的信念;那麼,母親的死帶給他的是連根拔起的摧毀,
母親只有大哥傅安邦跟自己兩個兒子,從小母親對自己的偏心毫不掩飾,
擁有的一方,往往無法體會得不到的一方,長期內心糾結的痛楚,
身為職業軍人,傅建民與大哥長年駐守在外,母親一直是獨居的,
每天傅建民都會例行性打問候電話給母親,母親一向習慣性在電話旁守候,
那天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傅建民心裡如同梗了根刺,直覺有什麼問題,
軍中有要務的他心急如焚,急忙聯繫當天賦閒的大哥傅安邦,
傅安邦是立即趕去了母親住所,然而他在電話裡回應傅建民,母親的住所從裡面鎖住無法開啟,
人就這樣在門外閒置等候,堅持等到傅建民到來,
直到傅建民從外縣市搭車趕往母親住所,
門被他一腳踹開,見到年邁獨居的母親冰冷的屍體孤單單的倒在浴室門口,
由於已經拖延了幾個小時,回天乏術,
他不願意相信當時在門外徘迴的大哥如此愚蠢連個門也無法開啟必須硬生生等他來踹門,
他相信,母親在大哥心中的地位與份量絕對跟自己不同,
失去母親對於大哥而言只是失去一個名份,情感上沒有被剝奪一絲一毫,
他因此恨極了大哥,他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原諒這世界,
世上唯一一份綿延不絕無私的愛,在冰冷的地板上孤獨逝去,如此令人心酸,
一直籠罩的溫暖瞬間被抽離,傅建民內心仇恨的巨浪狂嘯奔騰,最後吞沒了自己,
想起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傅建民望著不斷拍打碼頭岩壁的一波波墨色海浪,
重新燃起一根煙,
遠方天與海的那道際線,在熟悉了黑暗之後,伴著依稀月光已隱約可辯,
黎院長意興闌珊的聽完他那番其實更像獨白的叨絮,遞給他第二瓶啤酒後,便藉故離開,
傅建民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兩瓶啤酒便收買了自己的友善,
滔滔對著一個原本看不順眼的陌生人,訴說著從未對人提起過,藏於心中多年的秘密,
甚至連大哥都不知曉他內心真正想法,更不知道傅建民對他有這樣身的恨意,
而他就這樣,輕易的在碼頭上對著一個不具意義的過客傾洩而出...
或許當下傅建民看見的是這兩瓶啤酒背後的善意,
他又習慣性憤恨的鄙視著自己這種善良的懦弱,
這一輩子也無法改變的,影響他人生每個轉角決定的柔軟心,
他恨恨的想,如果心和肝一樣,
多喝點酒,也能變硬,那該多好....
想著想著,他用夾著煙的那隻手,拉開黎院長遞給他的,已經有點退冰的第二瓶啤酒的拉環...
啜飲了一口啤酒並幻想著,回台灣後,絕對要好好訓斥兒子一番,對他曉以大義!
並且不再用每個月的俸餉幫他攤付小三的房貸....
一如往常,傅建民又在酒後對著自己信誓旦旦著....
___________________(完)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