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處理完一樁併購案的後續,徐達夫接連開了兩個例行性會議,
晚上因為併購案,免不了跟輝達老總在飯局裡短兵相接,
趁著下午難得的大空檔,他要行政秘書推掉幾個不必要的約會,
徐達夫讓司機老胡將他的 Bentley 開往鬧區繁嚷的大街,
在路邊一處能停車的地方唆使老胡停了車,沒多做解釋,
只吩咐老胡將車開走,五點半再來接他,好讓他趕上六點半在宏福樓的飯局..
之前老胡一聽徐董又要到這鬧區裡心裡就有了幾分譜兒,
八成又賺到了幾個鐘頭時間,心裡有些樂活,臉上卻不敢表現,
畢恭畢敬的下車幫徐達夫開了門,鞠躬,
等徐達夫的身影沒入熙來人往的人潮中,
這才眉開眼笑的上車,將車緩緩開走,
他一句話也沒多問,徐達夫不愛人多嘴,
曾經他忍不住好奇問過:徐董好像心頭一煩就愛往人多地方跑?
只換來一句:猴子你這人啥都好,就是多話的毛病改不掉..
講得自己也不好再多問一句,雖然他真的很想問徐達夫自己哪裡像猴子?
但是徐達夫都明講自己嘴碎了,哪來的臉皮再哈拉下去?
老胡很珍惜現在這份工作,徐達夫對自己好,那就是個緣分,
管他覺得自己像猴子還是豬八戒,都由著他唄,不礙事兒!
滾滾紅塵裡有很多小瑣碎,不一定非得要惹人厭的追根究底,...
老胡看看後視鏡裡的自己,啐了一句:真不知道哪裡像猴子!明明帥得很~
想當初,剛從警校畢業時,也曾經熱血過,
事事認真求表現,沒想不但沒得到上級認同,
還白白招惹許多同事白眼,結了許多怨,
前些年發生一件狗屁倒灶的倒楣事,他熱心協助辦案卻遭人反咬越權,
風風雨雨鬧大了,居然上了新聞,
一夥人似乎早等著抓他辮子,輕易就結束調查,草率的處份了他,
老胡有個相好多年的紅粉知己在軍中服役,
他心疼對方因為女性的性別在軍中被打壓,對方也憐惜他一腔熱血卻壯志未酬,
老胡覺得他們是真心真意惺惺相惜,只是相識恨晚,
絕不是外人口中不堪不倫的婚外情,光是想到不倫二字,
他的心都揪著痛啊,一次上司私下特別叮囑他,
上頭已經注意到這件事,要他自我檢點,趕緊收斂,
當時用的就是不倫二字,
他怎麼能怎麼肯?自己倒不怕,怕的是連累對方...
多少年來的抑鬱,漸漸認清現實醜惡的痛苦,唯有伊人相伴,
妻子賢淑,卻呆若木雞,永遠無法意會自己內心經歷幾番折騰,
猶如天涼飲水,冷暖自知,老胡於是心萌退意,
當時因緣際會認識了徐達夫,和徐董一見如故,
或許年齡相仿,乍見徐董,發現他不如外界傳聞那樣不苟言笑,
只感覺徐董像是一潭邃不見底,奧秘的湖泊,
不是心機城府,而是一種包藏在堅強底下的柔軟,
有著似乎無法對任何人開啟的千愁萬緒,
老胡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對徐達夫產生出一種憐憫的情緒,
卻又笑自己,是什麼身分有什麼資格對徐達夫這樣的人物產生憐憫?
徐達夫後來又藉故找他幾次,老胡覺得是藉故,
那樣雞毛蒜皮的小事他不相信徐達夫身邊沒有人能幫他,
需要找他老胡來處理,
老胡以一種類友人的身分,將徐達夫託他的小事辦得妥妥當當,
但,他在心裡還是將自己和徐達夫這種人做了區隔,
不敢越線稱彼此為朋友
徐達夫並沒有擺出任何高姿態,非但沒有,還一直對自己以禮相待,
雖然只短短接觸過幾次,
老胡卻無法克制第一次見到徐達夫時,心裡泛出的那種憐憫的感覺,
他實在不想用"可憐"兩個字來形容徐達夫,那太荒謬...
但徐達夫就給自己一種"可憐"的感覺,
他懷疑這是徐達夫潛意識自己刻意釋放的,
因為他察覺自己發現他脫去一身堅殼之後,是一團柔軟瑟縮的小東西,
他甚至感受到徐達夫猶如孩童般的倚賴,似乎從自己這裡能獲得一種安全感?
詭譎的是,老胡自己也知道,這些感受都沒有真正的事實佐證,
充其量,那真的只是一種游離的腦電波釋放罷了,
或許自己跟徐達夫之間特別能感受接應,或許這就是一般人所謂的"投緣"?
一次老胡和徐達夫兩人在徐達夫的招待所裡多喝了兩杯,
便敞開心房,對徐達夫言無不盡的道出自己乏善可陳的濫故事,
老胡直嚷著:
我和她,相識恨晚,相識恨晚啊!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一定不讓她受這種苦...
一向溫文爾雅的徐達夫卻突然插了話:
不要隨便說這句話,珍惜你現在的人生!
老胡不解的望著徐達夫,
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徐達夫緊閉的心門,終於開了道口,
徐達夫又說: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從來,但是,你卻再也遇不到她呢?
所以,好好珍惜現在能握住的一切吧...
老胡不是聽得很懂,但至少徐達夫跟一般人不一樣,
他沒用不倫這字眼來形容,而且,他還說,要自己好好珍惜把握!
果然成功企業家的邏輯跟格局,真的是不一樣...
那一夜,老胡醉倒在徐達夫的招待所裡,隔天頭痛醒來,
留守的傭人說徐達夫昨晚早已離開...
隔沒多久,徐達夫正式聘請他為貼身保鑣,
薪水是他之前警局長官的數倍,
怎麼想,都沒有理由推卻,薪水雖然是個很大的誘因,
但老胡在潛意識裡也很想保護那個被自己憐憫著的徐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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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達夫在鬧區下了車之後,熟稔的在人群裡穿梭,
從建築物正門進入,他不用回頭便知道老胡的視線再也見不到他,
想到老胡,徐達夫不自覺莞爾一笑,
老胡自以為他是老胡,其實他是”猴子”,侯宜宗,
在上一度空間裡,和自己有著拜把情誼,熱血奔騰的"猴子"!
徐達夫在一次電視報導的社會新聞案件裡瞥見了他,驚愕萬分,
當時老胡事後被處分的那件破事兒曾被新聞小幅報導,
徐達夫立即派人調查,想方法認識老胡,他想確認,老胡究竟是不是猴子,
是否跟自己一樣保有對上度空間的記憶?
待他見了老胡,有些失望,
猴子啥都不記得只一味的認為自己是那個不得志的小警員老胡,
但是老胡的許多小動作跟習慣卻又跟猴子那麼相像,
尤其是幾杯黃湯之後便對人交淺言深,大敞心事,這一點完全沒變,
徐達夫終於找到自己和上一度空間的另一個聯繫點,
他覺得自己必須將猴子,不,是老胡,留在身邊,
他給了老胡豐厚到不可能拒絕的條件,老胡歡喜接受...
他想起那個陰雨綿綿的冬天,猴子陪著他撿拾被杜芸修從窗口丟下,
飛散一地的衣襪鞋物,以及灑落滿地的自尊....
氣不過的猴子替他叫屈抱冤,跑上公寓 8樓發狂的按著杜芸修門鈴,
杜芸修害怕不敢開門,猴子在門口猛力踹門,叫罵著不堪入耳的髒話,
徐達夫雖在旁邊拉著暴躁失控的猴子勸阻,
看見發著抖的杜芸修,心理卻仍不免感到一絲快意,
杜芸修哭著按對講機請管理員上來勸說猴子離開,否則要報警,
徐達夫和猴子走出大廳,猴子還咆哮叫罵不止,
徐達夫一邊撿拾地上衣物,終於止不住笑意,他起身拍了下猴子的背,
說:馬的猴子!你真他媽屌!
你剛看見那婆子表情沒?我沒見過她那麼害怕過!哈哈...
兩人在陰雨綿綿的灰黯天空下,散落一地已經被雨水打濕的衣物間,
瘋狂大笑著,徐達夫甚至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杜芸修究竟何時開始如此跋扈飛揚,根本無從追究,
不單純是因為她大自己8歲,或因為她是自己從前職場上的主管,
是因為打一開始兩人相處的模式,
徐達夫希望自己尋找的對象獨立,睿智,理性,果決,
總之他在尋找跟母親完全不一樣形象的對象,
他受夠了那個凡事少根筋,幼稚膚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母親,
受夠了自己被迫成熟,一直擔當照顧母親的職責,背負著母親無止進的依賴,
說穿了,他在找尋的似乎是自己一直不曾獲得的母愛,
或許這是另類的伊底帕斯情結,
失敗的是,他在潛意識裡,要一個妻子擔任母親的角色,
然而沒有懷胎十月,怎麼可能會有無止盡的包容?
妻子終究是妻子,再怎樣思想成熟,終究是個會和自己發生性關係的女人,
柴契爾夫人在丈夫懷中,也不過是個需要靠在溫暖寬厚肩膀上的小女人,
她們要床上躺著的是自己的丈夫,而不是兒子,
女人一旦察覺自己需要的安全感變得空虛,
便會像杜芸修這樣開始變型,雌牙裂嘴,跋扈囂張,
猶如荒野上對峙的狼,強的一方嗅出對方的弱勢,
毫不留餘地的猛烈攻擊,如此殘暴而血腥....,
這些年的每一個日常,徐達夫不斷的舔著杜芸修咬傷自己而滲出的血,
關係一失衡,猶如潰堤的黃河止不住的河殤,
兩人不久便在律師事務所簽了字,結束了三年多短暫的婚姻,
結束了一場立足點不公平的戰鬥...
家變讓徐達夫無心工作,一陣子經濟有點結崌,每天吃泡麵,
猴子經常有意無意提著豐盛的食物來探望他,
這日,猴子下班提了份香酥可口的北京烤鴨,一手台啤,又晃悠過來,
一坐下,嘴巴嘟嚷說:你這婚,離得好!馬的我兄弟終於回來陪我啦!
我天天吃飯有人陪,喝酒也不落單!你他媽早該離婚啦你!哈哈哈!
每次猴子一走,徐達夫總會在外套口袋或皮夾裡發現多了幾張鈔票,
猴子從不會教條式的警訓自己有多頹廢該振作,只是默默的為自己做著這些事
徐達夫想到,猴子自己生活也不是過得很好,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他紅著眼,心裡暗暗發誓:猴子你等著!我徐達夫不會永遠這樣!
往後我徐達夫有什麼,絕不會少了你猴子一份!
有些道理,徐達夫在這度空間想得通透了,畢竟歷練不同了,
徐達夫想起當時和杜芸修生的兒子臭寶,一股無法抑制的辛酸嗆鼻,
這也是他無法對前度空間釋懷的一個原因,
或許對於杜芸修來說他不是個好丈夫,然而對臭寶,他是個好父親,
他記得所有細節,從臭寶出生到當時三歲的他,每塊尿布都是他親手換的,
他一直將臭寶放在心中第一位,想起自己不曾有過的父愛,
他更是一刻也不敢忘懷自己之於臭寶的責任,
而如今,臭寶在哪兒呢?
當他重新在這個空間醒轉過來的那一刻開始,便一直問自己這個問題...
那個空間的自己是否已經死亡?
臭寶如果在那個空間成長,現在已經 23 歲了...
徐達夫的上度空間結束在那個陰風怒號,閃電連連的颱風夜,
和杜芸修離婚後大約半年,他重新開始工作,
在職場上認識了大自己16歲的方雅玲,徐達夫知道她有丈夫,
43歲的女人,沒有家庭的機率能有多高?
他一開始沒有預料到這層關係會這樣發展,然而,它就是發生了!
徐達夫知道當時自己尋尋覓覓的,仍是一個成熟理性的形象,
一個人的童年經歷,究竟能影響潛意識到多深遠的地步,實在相當可怕!
方雅玲一直營造一種婚姻不幸福的氣氛,曾經他們做愛到一半時,
她清楚的要求自己:等我,然後,娶我!
其實徐達夫心裡也很清楚,在床上的這句承諾,其真實意涵的薄弱,
但是當時他就跟沉醉在愛情裡的所有人一樣,
只要還存在一分微緲的可能,就寧願選擇看不見另外不合邏輯的99分.
終於有一天,徐達夫等累了,那天他瘋狂想見到方雅玲一面,
方雅玲三天前告訴自己她懷孕了,心情很亂,想一個人靜一靜,
就這樣,電話掛了,方雅玲關機了,
他知道方雅玲有另外一個號碼,是給所有攤在陽光下,屬於她真實生活圈的人,
自己從不敢越矩過問那個數字組合,怕方雅玲不高興,怕她陷入窘境,
怕這是破壞平衡愚蠢的動作,怕一不小心全部翻盤...
他以為方雅玲都會曉得,並且心疼自己這樣的體貼跟退讓,
此刻,黯夜不斷的雷閃,挾帶著狂風驟雨,將一直沉睡的徐達夫打醒,
他這才發現,一直以來,自己愛得有多卑微!
他親眼目睹方雅玲老公小心護著她從車上一路走進別墅,
刺傷他的,是方雅玲顯然很習慣的依偎,那融洽的互動自然流暢,
完全沒有任何一絲不情願,看得出方雅玲是珍惜這份憐愛的!
她臉上流露出的甜蜜幸福,跟她形容的痛苦不堪的地獄完全無法連結,
徐達夫恨起自己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殘忍?選擇"看見現實"這把利刃刺進心臟,
也許他也知道不這樣做,那綿延不絕的苦痛,將一點一滴佔滿他往後的每個日子,
溺在愛情裡的人都是傻的,對於真愛近乎智障的完全相信著,
否則便是連根拔起,摧毀自己一直以來建立的信仰,
徐達夫知道,自己只是想求個痛快....
求到了,痛快了!
不!他媽的,一點都不痛快!他現在恨到只想毀滅整個世界....
有太多太多複雜的情緒糾纏著自己,他一個人瘋狂騎著摩托車到處亂竄,
口袋裡手機不停震動著,他還是不爭氣的拿出來,還是好想跟方雅玲說上話,
他怒氣攻心卻又充滿期待的,將手機從胸前口袋取出,
看了看來電顯示,幹!原來是猴子!他按了拒絕接聽,
一抬頭,兩道來不及閃避的車頭燈快速迎面覆蓋而來..
徐達夫醒在自己床上,一張開眼,
一對佈滿紅絲鬼魅般的眼神,正近距離的觀看著自己!
是方雅玲?
不!方雅玲的眼神更加靈秀,
瞬間他毛骨悚然的察覺,這不是已經去世的母親嘛?
他嚇得一把將母親推開,是實體!
鬼魂不都是虛幻的?自己死了?還是還在作夢?
他腦子瞬間轉著千百個想法,
母親跌在地上結實摔了個跤,
痛苦的大叫著:要死啦!你見鬼啦?幹麻推我?唉幽,疼死我啦!
你再不起床,上學要遲到啦!
上學??什麼玩意兒?現在是什麼狀況?
他打探房間四周環境,這房子,這....
這是母親跟自己10年前的住處!
他瞄見牆上的月曆,頭皮發麻:民國 91年,西元 2002年!
他轉過頭瞪視著還在地上的母親,
無法控制自己,近乎崩潰大聲咆哮了一連串髒話:
你他媽的是人還是鬼?媽的逼!現在是民國幾年!靠!誰在玩我?
母親看來極度驚嚇,爬到牆腳瑟縮的說:
底迪啊,你腦子真的被雷打壞啦?
接著嗚咽了起來:嗚嗚,昨天阿秋嬸扶你回來時跟我說你被雷打昏了,
我還以為她跟我開玩笑,而且,你還在呼吸啊!我覺得你是唸書唸太累了,
所以讓你在床上睡覺.....
唸書?我唸啥書?
母親哭得更悽慘:你今年考大學啊!底迪!你怎麼啦?不要嚇媽媽啊!
這是他的母親沒錯,兒子昏倒還沒事一樣不送醫院,當作睡覺處理,
只有愚蠢如她才有辦法做出這麼智障的決定!
徐達夫花了些許時間,才接受自己真的是到達另一度空間,
回到過往的自己,
他研讀所有有關異度空間的研究,然而沒有多大幫助,
透過前度空間的資訊,他嚐試著尋找杜芸修,以及方雅玲,
他記得杜芸修是聖華女中畢業的,然而當他到聖華女中教務處詢問時
卻發現完全沒有杜芸修的資料,
他也到方雅玲畢業的 T大找尋,一樣完全沒有任何學籍資料,
他記得杜芸修從小長大到大的娘家,卻發現那戶人家根本不姓杜,
杜芸修跟方雅玲在這個時空裡,似乎完全沒有任何存在的跡象,
班上 49 個同學,唯獨少了猴子侯宜宗,
所以,該淡忘嗎?那又為何...自己記得所有?
為何生命中重要的人通通不在這個空間存在?而自己的記憶卻如此清晰?
重新開始的這20年來,徐達夫的內心糾結矛盾,
以往那段記憶唯一帶給自己的積極面,
是累積失敗經驗值,以及重要資訊掌握而創造出的,事業上的成功,
哈!成功...
或許在外人眼中的確是相當成功....
今日的自己,和上一度空間的自己,在思想邏輯上有著天翻地覆的不同,
經過多年的努力,操控著一個巨大的集團,幾家子公司,
之前那塊記憶卻像一管劑量不足,卻永遠不褪的麻醉藥,
他的理智清醒,但是對於情感的感受卻淡化了,
簡單的說,他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真正愛上一個人了~~
宜萱最近又在鬧脾氣,哈佛雙學位證實了高學歷也拯救不了女人在愛情裡天生的愚蠢,
徐達夫這度空間找的女人,似乎,只為了需要一個女人在身邊,
而不是因為愛,有時候他感覺自己更像一具商業機器而不是一個人,
宜萱跟著自己最久,有五年了,他實在不知道她幹麻不離開?
明知道他給不起愛,給不起承諾,
又要賴著不走,又喜歡發這種無來由的脾氣,
女人,無論在哪度空間都是一樣的,永遠滿足不了...
前天宜萱問自己愛不愛她,他不想扯謊,回答她:不討厭~
然後她就開始這樣沒完沒了,
這個女人一直用無理取鬧在扼殺自己在別人心中僅存的一絲可悲的地位,
徐達夫這 20年來再也尋找不到能讓自己傾心的女人,
他想過,這或許正是因為自己思想邏輯變了,現在的自己是狼群中的王,
再也沒有任何一頭狼能嗅出自己的弱勢,傷痕累累舔舐傷口的永遠是對峙的另一方..
徐達夫待老胡將車開走之後,很有目的的向前一路走著,
進入了鬧區一間大型商場裡,每個人接觸到他都會自動騰讓出一個空間,
這是很玄妙的現象,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氣場?
他踩著不急不徐的步伐,從側門拐出,閃至小巷中,
在錯綜複雜的暗巷中,拐了幾個彎,
終於看見那塊斑駁褪色的招牌"馥美HOTEL",
他快速走進去付現金要了306房,櫃檯的年輕女生手上做著立體的指甲彩繪,
有幾個邊角已經脫落,髮色是誇張的橘黃,可以看出髮際已經長出一截黑髮,
徐達夫心想會不會她的薪水沒辦法提供她一直維持自己裝扮上的完整,
女孩臉色並不怎樣友善,戴著放大片的瞳孔看不出靈魂的眼神,
淡淡說了句:306有人,
我們還好多房間,507好嗎?507翻修過,比較新,只多400..
不,我就要 306,我可以等!
喔,好吧,那隨你嚕,請先在大廳坐一下~~
徐達夫走開櫃檯還沒落座,女孩聲音便傳來:
先生,306清空了,剛剛是我看錯了!
徐達夫大概知道這是小旅店的三流推銷手法,他將現金遞給女孩,微笑的看著她,
女孩一邊處理手續,一邊冷冷,靜靜的望著徐達夫,
徐達夫心想,這裡大部分都是一般上班族偷情,或是比較沒錢的學生幽會休息的地方,
或許下次來,不要再穿得這樣體面比較好~~
其實每次到這裡都是沒有計畫性的臨時起意,總在離開時想著,這是最後一次,
過去那段記憶雖然龜裂成一地的碎片,
然而不經意拾起的每塊碎片,卻很容易就割得自己鮮血淋漓,
那段來不及揮手道別的過往,像個缺口,是人生的不完整,
那種焦慮蔓延的不安,就好像,
獨居的人在出國旅遊的飛機上,突然記起家裡的冷氣或是水龍頭忘了關,
家裡唯一的一把鑰匙在自己口袋,卻身不由己無法回去把這件事做個了結,
於是在整個旅遊過程中,一直卡在心裡造成不舒服的感覺,
如果可以,徐達夫真的寧願自己全部忘掉,那屬于另一個空間的記憶,
若這一切都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
若這背後,真有一個巨大無形的力量操控著一切,
既然給了自己重生的機會,為何要讓自己巨細靡遺的記得每個細節?
電梯門開了,徐達夫走到306門口,將鎖匙插進鎖孔,推開了門,
撲鼻而來的,是夾雜著陳舊地毯霉味,
與浴室消毒水混和的那股三流小旅館房間特有的味道,
這股味道那樣熟悉,曾經,它竟然是記憶裡,屬於愛情的味道,
每次一來都會恍惚感覺方雅玲正藏在門後躲著,準備跳出來嚇他,
門一推開,卻發現只有自己孤寂一人,
就是這裡,唯一沒變的,能連結上一個空間記憶的僅存片段,
就是這個地方....
如今每每遇到心煩意亂的時刻,他總習慣將自己拋回這個原點,
躺在還算乾淨的床上,
望著天花板上那塊似乎已經存在幾世紀的污漬,
食指在空中沿著污漬周圍圈繞,再圈繞...
他留意到有人在這層樓停了電梯,那曾經無數次讓他心神雀躍的"叮叮"聲,
有時是他早到等她,他會不斷留意著電梯門一開,那觸動心弦,清脆的"叮叮"的響聲,
徐達夫會興奮的從床上躍起,衝到貓眼前,身體緊貼著門上,
瞇起一隻眼看著從電梯那頭緩緩走過來的她,
她總愛一邊撥弄微亂的短髮,抿抿嘴唇,顧盼之間盡顯嬌媚~~
他記起自己對她身上味道的依戀,像是一種儀式,
慣用的洗髮精和頭皮油脂分泌長期混雜的特殊香味,
他極愛在做完愛後深深埋進她因為激情,而滲出汗水濡濕的髮堆裡用力吸氣,
即使有時她笑推著說:別這樣嘛,我今早沒洗頭呢!
沒洗還這麼香!他一刻也捨不得放開她,
她一向愛用的 Dior 脣膏,Chloe 香水,甚至愛瑪仕包包的特殊皮革味,
她牙齒上殘餘的食物香味,讓他揣測著今天的她都跟誰,吃了些什麼?
她的呼吸,是清晨含著露珠,清新的草味,
她的私處,是瑞士山區木屋哩,爐上一鍋家常香醇濃郁的 fondue,
她每個毛細孔透出的氣,一切的一切,
都讓他愛聞極了,他感覺自己愛得好滿,好膨脹,膨脹到要令自己窒息了,
有時候她衣服上殘留的洗衣粉味道,會不經意的刺痛他,
那提醒了他,她丈夫身上帶著一份和她相同的味道,
在城市的另一個地方活動著,散發著一種共有的氣息,
當然了,一家人總是用同一部洗衣機,用同一瓢洗衣精,
他內心真是又妒又恨心酸不已,忌妒卻讓他跌入更深沉自溺的愛,
她愛的明明是我,瞧她剛剛在床上一付得到解放的表現,
然而他們的衣服卻可以合法親近的攪和在一起,
那種她丈夫和她之間共同擁有的感覺,有時瞬間讓他覺得她變得很生疏,
她承諾徐達夫對佔有的等待,她說如果是真愛,就必須乖乖等待,
在 306,他們的愛只在 306,他只能在這裡等待,等待有一天,
他們做完愛後,能光明正大挽著她的手,走到鬧區巷內名店吃一碗牛肉麵,
在攤位上摟著她時她不再彆扭掙扎,
將她垂下的一絲髮稍順撂到耳後她不再不耐的撥開他柔情的手,
將她喊著吃不完的剩湯剩麵暢快三兩下吃完時,她不再會冰冷的望著自己,
跟自己說:幹麻省這些?你有這麼餓嗎?
倔時她皮夾裡身分證上的配偶欄會是他的名字,
那時的他,一直在 306 裡,
樂觀的想像著他跟方雅玲之間看不見,也摸不到的,美好的未來....
徐達夫頭一側,將眼光從天花板的污漬移到厚重的窗簾,
窗簾沒有拉緊,一絲光線從細縫中洩出,在陰暗的房中頗為刺眼,
清楚看見懸浮的灰塵微粒在光線下旋轉飛舞,
他索性一躍而起,走到窗邊,一把拉開深綠色,厚重的棉布窗簾,
他皺起眉頭用左手捂著口鼻,好閃避隨著氣流四處飛揚,囂張溢竄的灰塵,
他坐在窗邊赭紅色絨布單人沙發椅上,點了根菸,
感到口有點渴,這種旅社提供的礦泉水他可不敢喝,
他望了眼手上背透簍空的這塊機械錶,指針顯示五點零七分,
於是他拿起手機,撥了老胡電話:
猴子,你現在先去歐風幫我拿幾瓶 Ferrarelle,然後趕緊過來!
六點半宏福樓可不能遲到!
老胡掛上電話又開始泛滴咕:又他媽叫我猴子!唉~~
他將臉貼近後視鏡狠狠照了幾下,再捏捏自己結實的手臂,
心裡不甘願的默想著,其實徐達夫比他更像猴子多一點!
唉,那又怎樣呢....,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啊,
平時喝的水也這麼挑剔,一定要義大利進口的什麼什麼..法什麼鬼的!
看看這麼生活著的人,世界末日來了可怎麼辦喔....
嘴上叨唸,腳下卻直踩油門前往專賣高級雜貨的"歐風廣場"前進...
徐達夫接著又撥了通電話給秘書張小青:小青,一件事要妳辦妥!
是,徐董!你說!
去我家裡用最少時間把劉宜萱私人物品打包好,
然後,從劉宜萱那拿回我家裡的晶片卡,事成有賞!
徐董....這....
徐達夫絲毫不因為秘書遲疑而停頓,他繼續說:
如果能做到讓她不煩我...,嘿嘿...
我記得,妳累積了三個月年假,一直想到法國深度旅遊,
妳知道,徐董對有能力的員工從不吝嗇,我私人將贊助全部旅費,
包含妳此趟Shopping的所有卡費~~妳了解我的意思嗎?說妳聽懂了!
是,非常懂~~徐董,我一定全力以赴!
張小青掛上電話腦子瞬即轉了1000個彎,至少有五個絕妙主意出爐,
她心想,徐董一定恨透了劉宜萱,不惜如此重金懸賞...
張小青對著自己手掌響吻了一聲,然後朝空中揮了下手,
自言自語的喊了句:無論如何,劉宜萱,我張小青在這裡感謝妳啦!哈!
打完了電話,捻熄了菸,徐達夫從赭紅色絨布沙發上起身,
緩緩步出306,
他有一個感覺,
這,是最後一次到這裡來了.....
一如以往每次離開 306 時的感覺一般....(完)